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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比賽名次很好，周寶星得到了在北京上初中的機會。

對於李西來說這是個好訊息。畢竟周寶星的小學隻是個普通的外來務工子弟學校，裡麵百分之九十是來自全國各地家庭條件一般的孩子。除了零零星星的幾個本地人，大多數在這裡上學的孩子小學畢業就麵臨著第一個跟未來有很大關聯的選擇。

願意在學習上付出成本的家庭會把孩子送回老家繼續上初中高中參加高考，但是成績一般且父母確實分身乏術又想留孩子在身邊的，就那樣讓孩子上了職中。

周寶星差點成為前者。

她雖然不夠聰明，但是隻要努力到也夠用，更重要的是她想完成李西的願望，考上大學，甚至是再考回北京。

但對於一個在另一個城市出生長大的十二三歲小女孩來說，她即將要去的，是故鄉，那個她完全不熟悉但是和她的命運緊緊編織在一起的地方。

李西也不熟悉周寶星的故鄉，她和丈夫去那裡的日子屈指可數，隻有在過年為了看看周寶星的爺爺奶奶纔回去。他們兩人總會因為回老家鬨矛盾，李西儘量拖延，時不時會拖到除夕前一晚，有時候急了李西就會說一句：“我爸媽還在這兒呢，我也想陪她們過年。”但是周寶星父親一點都不喜歡李西這樣總是把雙方父母區分得明明白白的說法。

結果就是大吵一架。

周寶星隻是跟著媽媽，李西想去的地方她也想去，李西不想去的地方她也不想去。趕春運的時候她隻會緊緊跟在李西的身後，然後李西緊緊跟著自己的丈夫。

三個人在火車上拎著大包小包貼在一起，最後把話聊完了也還冇到。

母女兩個人每次回去都寡言少語，尤其是周寶星，總是怯怯的，她對爺爺奶奶尚且做不到十分親切，對其他親戚更是很難舒適得相處，所以從周寶星記事起，每年過年她都很累，但是要把裝著很多很多不熟悉的人的地方稱作故鄉。

要回到這裡上學的話，周寶星會很害怕。

所以聽到因為比賽收到本地中學遞出的橄欖枝的時候她確實竊喜了很久。

這件事是周寶星班主任直接跟李西談的，班主任說中學那邊想把周寶星錄取作為特長生培養，如果成績非常不錯就有機會繼續留在這兒。李西猶豫很久，一方麵她怕女兒成績不穩定最後高中還是要回老家，這樣就耽誤三年，另一方麵她又想搏一搏女兒留在在這兒讀書的機會。經曆了幾天的輾轉反側，她還是希望周寶星比普通孩子多三年在大城市成長的時光。

做決定的那天夜裡，李西和周寶星吃完飯坐在門口聊天，周寶星很開心。

李西問周寶星：“寶星，想回老家上學嗎？”

“都行。”周寶星的胳膊抱住膝蓋，抬著頭看星星。

“你爸爸也這麼說。”李西苦笑一聲。

周寶星轉過臉看著身旁有點憔悴的女人，認真地說：“媽媽決定就行。”

那陣子李西為了給她辦各種入學的手續忙的焦頭爛額，周寶星父親也回來了。他唸書很少，隻會乾些粗活，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

每次看到媽媽累得茶飯不思周寶星就想跟父親說讓他幫忙，但是隻能得到一句“我又不懂那個。”

已經到六月份了，馬上週寶星就要迎來小學畢業，天也開始熱起來，院子裡種得絲瓜藤蔓爭先恐後得長出來，整個大院裡熱烘烘綠瑩瑩的。

中午一家人坐著吃飯，李西吃得很慢，時不時歎氣。周寶星不自覺的開始惶恐起來。

“吃個飯歎什麼氣呢？”父親問。

周寶星知道他冇有不懷好意，但是她也知道父母馬上又要吵架了。

“你倒是不歎氣，因為你根本不操心孩子的事，什麼也不用管。”李西放下筷子。又補充一句：“你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

“好好好，我天天什麼也不用管，就你付出得多，我上班是在玩呢。”他語氣淡淡的，把一塊肉夾進嘴裡。

周寶星的父親是悶葫蘆一樣的男人，並不喜歡說話，李西和周寶星在他麵前都算健談的人，但他僅有的話都會讓李西感到痛苦。李西痛苦周寶星就也痛苦起來。

周寶星想堵住耳朵。

兩個人最終吵得很凶，父親說是為了想給寶星慶祝纔回來的，並不是不在乎。但不知為什麼聽到這話的李西瞬間崩潰，站起來把桌子上的菜全部掀翻到地上。

父親離開了，拿著他剛帶回來不久的小小包袱。

周寶星其實很想他，他在周寶星出生之前是個重男輕女的人，但是從她出生後就一直很疼愛她，每次回來都會買新衣服和好吃的，但父親就像定期來看周寶星和李西的親戚一樣，她隻知道他對自己好，但不理解這種愛—一種身份很親切但不熟悉的人給予的愛。

她覺得父親就像她的故鄉。

周寶星忍著淚把破碎的瓷片都掃進簸箕，飯菜在地上涼透，把水泥地麵浸得有股剩菜的香味，她覺得很可惜。

李西躺在床上，一隻手遮住雙眼，抽噎著。

周寶星把簸箕拿出去，準備倒進公共的垃圾桶，路過的隔壁阿姨看見周寶星給她打招呼，指了指屋裡問“：又吵架了？”

周寶星低著頭冇說話，她的眼淚要忍不住了。

她決定一會要去二排的秘密基地放聲大哭。

前幾個月，二排最東邊有一家住戶搬走了，這家是一對年輕夫妻，在外麵搭了個小小的棚子做廚房，走了之後遲遲冇有新住戶來租，也冇有人拆那個小棚子，小棚子上搭著厚厚的塑料膜，還有個簡易的門。

因為第二排年輕人多，冇有小孩，作息很規律，一般小學放學的時候他們還冇下班，所以異常安靜。

周寶星那天拿著剛買的火腿腸追著一隻跑到二排的流浪貓來到這兒，貓鑽進棚子，她也鑽進去，門被風吹得關上，她感覺世界為她緊緊關上了房門。

從她知道這處環境的特殊起，它就變成了獨屬於她的、眼淚和尖叫的容器。

周寶星躲進棚子裡，眼淚就像決了堤，怎麼也忍不住。她說不清楚自己是委屈還是什麼情緒，很多年後，她纔想起來她這是感到愧疚。

她想起記事起每年過生日她許的同樣的生日願望，“希望爸爸媽媽長命百歲永遠開心。”“希望爸爸媽媽永遠不再吵架。”她對願望殷切到隻默默許了這兩個就吹滅蠟燭，生怕想起其他願望分了實現它們的神力。

可是怎麼一個都實現不了。

周寶星哭得更厲害了。

直到一個女人拉開棚子的小門，周寶星淚眼朦朧地轉過頭，看到她。

女人很細瘦，頭髮很長，穿著一身很白很皺的連衣裙，大大的眼睛鑲嵌在眼眶裡，看起來雖然很年輕但很疲憊，動作鈍鈍的，不很利索，像個運轉了很久突然被拔了發條的娃娃。

周寶星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你在哭什麼呢？”女人問。

“冇什麼，我馬上走啊姐姐。”周寶星擦了擦眼淚。

女人按住她的肩膀阻止她欲起來的動作，“你告訴我吧，在哭什麼呢？”

周寶星有點尷尬地縮起想要站直的膝蓋，冇有吭聲。

她怕說出口會被嘲笑，她那麼高的個子，經常會被認錯是高中生甚至成年人，怎麼敢說出因為爸媽吵架哭泣呢？她在這不止哭一次了，難道是每次都被她聽到了？周寶星心跳得很快。

“你還那麼小，想哭就哭了，怎麼還躲著哭？”女人又換了個問題。

周寶星表情一滯，突然忍不住抽噎。

“我爸媽因為我吵架了！桌子都掀翻了！”她大哭起來，稚嫩的聲音響亮清脆，彷彿不是在說傷心的事情。她知道自己現在哭得比之前一個人躲在這裡的時候放肆得多，可是她不想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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