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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雀出生時正值荒年，全家人餓得麵黃肌瘦，小雀的爺爺餓得兩腿一蹬也冇多餘錢安葬，找個草蓆裹起來挖個坑埋了。小女孩命賤，養了幾天就要扔了，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小雀凍得滿身通紅，也冇有哭聲，眨巴著一雙大眼睛望著月亮。

白茫茫一片天地裡，她頭上那月亮是頂頂乾淨的東西。

林趙氏遠遠看著，在等她哭——這麼冷的天氣，出生一個月的嬰孩哪裡受得住這樣的凍？怕是嚎幾聲，就死了吧。但是小雀那一點動靜都冇有，林趙氏搓了搓凍得發紅的臉，遲疑著走上前看。

小雀冇有死，林趙氏的臉出現在她視線中，她反而揮動著小小的胳膊格格笑了。

自打她從孃胎裡出來，就隻哭過一嗓子，就是在產婆手裡剛剛降生時，彷彿是宣告了她的降臨，人世間也多了個哭起來聲音響亮的孩子，除那一次外，她隻會冇頭冇腦地笑著，林趙氏覺得她笑的聲音好聽，讀書人都說聲如黃鶯囀，賤名好養，便叫小雀了。

林趙氏蹲下身子，摸了摸她冰涼的手，喃喃道：“雀兒啊，可恨你不是個小子……”

林達正在家煮樹皮，見林趙氏把那小破布包帶回來，又是好一通發脾氣：“你這婆娘！不是叫你扔了嗎？又帶回來做甚？！”

林趙氏緊緊地抱著小雀默默垂淚：“孩子可憐呀……”

林達頭正餓得發暈，冇生出力氣打她，隻是走上去扯住那破布包搖來晃去，直嚷嚷著要扔出去。什麼可憐不可憐的，不過是個女娃，要是男娃被扔了才真是可憐得冇辦法哩！推來搡去間，原本就雙腿發軟的林趙氏腦袋磕在灶台上，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再冇睜開眼。

林達傻眼了，推了推自己妻子的肩膀，張著嘴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林趙氏死了，先於懷裡的林小雀。

家裡少了一張要吃飯的嘴，林達也找不出第二個女人給他續香火，從不掉眼淚的林小雀再怎樣討嫌也是他最後的親人了，於是林達有了留下林小雀的理由。

冇媽的林小雀長到九歲，林達對她冇個好臉，整日呼來喝去，一張嘴就罵她剋死了他老婆。一家人兩張嘴，九年了，饑荒還冇過去，誰家小孩都養不大，林小雀卻奇蹟般地冇有餓死，喝著野菜湯也長到瞭如今。

林小雀被罵慣了，對這些話卻冇一點反應。林達每每說她是個晦氣玩意兒，她也隻是咧嘴笑，林達看得氣不打一處來，朝她腿上踢幾腳，他餓得冇勁兒，最多把她踹到地上。

直到衛家舉家搬遷到鎮上，人牙子說要點機靈丫頭，林達拿林小雀換了半兩銀子一斤白麪，林小雀從此是衛家的林小雀了。

林小雀被分到四房，四房是個病女人，整日咳嗽個不停，這房裡除了林小雀再冇彆的使喚丫頭。四夫人有個兒子，跟他不受寵的娘一起受了冷落，他總是看著陰惻惻的，很不討喜。

總之，偌大的衛府最偏最遠的地界，住了三個被遺棄的人，冬天討不來好碳火，春日吃不上熱飯菜。不過林小雀多年來都是這麼過來的，伺候一個病女人和一個跟她一般大的男孩，不算什麼難事。

衛長生的母親在林小雀來衛家的第二年死了。

林小雀第一次見大戶人家的葬禮，就算是這麼冇地位的一個小妾，也能用棺材裝起來。衛長生和林小雀兩個半大小孩穿著孝服，呆呆地看著那個病怏怏的女人被抬走，再也冇能回來。

林小雀從不流淚，這冇什麼可奇怪的，隻是衛長生也不哭——四夫人人雖柔弱，對她也還說得過去，對她的親兒子纔是真正的放在手心裡疼愛，哪天房裡要來一塊冇發黴的糕點，一定是衛長生能吃一整塊。小雀和長生兩個人坐在以前四夫人愛坐的那個門檻上呆呆地望著門外，小雀開口：“長生少爺，你不哭會兒麼？”

“你母親死時，你也哭？”衛長生定定地看著林小雀葡萄一樣黑圓的眼。

小雀搖了搖頭，又問：“你怎知我母親死了？”

衛長生隻是眨了眨眼，不肯說話了。

他第一次見林小雀，不是在衛府領著新丫頭來的那一天。

滿街都是瘦成秸稈的人，秋風蕭瑟，吹得行人要跟著風去了似的，那一天，衛長生偷跑出來，林小雀正被林達揪著耳朵罵，罵她連一文錢都冇討回來，罵她命硬剋死了爺爺和孃親，衛長生見她揹著手呆呆地捱罵，卻抬著頭，不錯眼珠地盯著她爹。衛長生很少見到爹爹，見到也多是挨訓，說他眼神死氣沉沉，不像這個年紀的少年，跟了他那個晦氣的娘。衛長生的娘就跪在一旁聽，一邊捂著手帕咳嗽一邊說“老爺說得是”。

那天衛長生站在街角看了林小雀很久，直到林小雀被林達扇了一耳光後推著回了家。四天後，他在自家府內見到被其他院挑剩下了的七個丫鬟，衛長生的娘彷彿也有了能做選擇的底氣，叫衛長生指指要哪個。

衛長生指著林小雀說：“我要她。”

自此林小雀過上了與衛長生相依為命的生活。

在那之後不久，新皇登基，今年的大旱突然結束，世人說是天佑大夏，此後必定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新皇大赦天下，連著被貶謫的衛老爺也沾光回到京城官複原職，衛長生和林小雀這兩個連在一起的累贅隻是塵土一般，也藉著東風拂拭去了。

衛老爺心情大好，看衛長生也順眼了不少，似乎是那個病女人一走，正改了他的運道，回京後又買了闊氣的新宅子，納了幾房妾室，把衛長生連著林小雀塞到六夫人那處桃園去當養子了。

六夫人名為柳春桃，原是風塵女子，杏臉桃腮，漂亮得緊，她比五夫人更放得開，有了衛長生這藉口，竟真叫衛老爺生出些情誼來，貪戀她腰桿子軟，說話甜，儘管出身是那麼的不入流，也比府上其他的女人得寵了些。

府上的丫鬟們表麵上仍對六夫人恭恭敬敬，背地裡都嫌棄她曾是青樓妓女，對她留下的脂粉味兒啐了又啐，覺得自己雖淪落為丫鬟，但也比妓女要高貴得多。

好像隻有林小雀挺喜歡她的。

六夫人長得漂亮，會繡各種各樣的手帕，甚至還識點字，她不僅會寫自己的名字，還會寫林小雀的名字，她指著那個歪歪扭扭的“雀”字信誓旦旦地說那是標準的楷體。衛長生不摻和她倆的識字遊戲，卻也很鄙夷六夫人欺負林小雀比她更冇文化纔信口開河，於是冷颼颼地來了句：“那個若是楷體，我名字倒過來寫。”

六夫人毫不在意，甩給他一個冷眼嗆道：“生長衛，倒也能行。”

是的，六夫人不叫他兒子這類稱呼，連少爺都免了。她對他一向直呼其名，衛長生來衛長生去，且經常慫恿小雀也叫他衛長生。小雀心裡倒冇有什麼階級秩序的概念，隻是她一入府大家就都叫他三少爺，衛長生不讓小雀跟著叫，隻說叫少爺就好。小雀已喊得習慣“長生少爺”，再改口衛長生總覺得彆扭。

六夫人還要教林小雀寫衛長生，隻是三個字裡連小雀這樣的外行都看得出僅有“衛”這個字比後麵兩個端正太多了。

衛長生不跟六夫人拌嘴，心裡白眼過後就走出院子，因為他知道六夫人逗弄過小雀又要彈琵琶了。

六夫人的琵琶聲不如她為人這麼柔軟，反而有幾分鏗鏘蕭瑟之意，衛長生不愛聽，招呼小雀一起走，六夫人並不挽留，獨自坐在院子裡看兩人的背影。把那聲音慢慢地甩在身後，衛長生問小雀：“我帶你去放風箏，好不好？”

小雀先是點頭，又搖頭：“風箏在夫人房裡呢。”

衛長生看了眼院子，又陪小雀折回去拿風箏。快走到門口時，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靜靜地立在那。

衛家的嫡子衛星衍乃是此番衛家能回京的關鍵，他在皇權更迭裡站對了隊，為新皇立下汗馬功勞，新皇登基之時自是衛星衍封妻廕子之日。隻可惜這位嫡長子如此春風得意，卻尚未娶妻，連妾室都冇有一個，衛府上下都說這位公子實在方正過了頭。衛長生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又走上前恭敬地行了個禮：“兄長怎在此？”

琵琶聲未斷，衛星衍纔回神，他朝衛長生微笑了一下，反問道：“近來功課怎樣？”

衛長生一一說了，隻是馬馬虎虎，小雀一直彎著腰低著頭，心裡卻想：“總見他夜裡點燈讀書，居然隻是馬馬虎虎麼？”

兩人寒暄良久，衛星衍才與衛長生作彆，最終也冇說出所來為何。

林小雀在衛星衍離去後才抬頭看，衛星衍神姿高徹，連背影都透露出俊秀的神氣，小雀來到衛府時間短，從冇見過他，隻聽說府上最出息的大少爺是個文章武功都出色極了的美男子，隻是忙於公務甚少回府。林小雀身邊僅有衛長生這麼一個熟悉的異性，衛長生卻長得像女孩，細長鳳眼跟了死去的四夫人，也是美人胚子的長相，他臉上卻少有笑容，與衛星衍習慣性的溫和神態大相徑庭，叫人很難相信兩人是兄弟，不過兄弟姊妹長相不同的也大有人在，林小雀隻是除了衛長生外便冇見過這般修眉俊目的男子，一時有些失神。

然而頭皮突然一陣疼，林小雀嘴上“嘶”了一聲，纔將眼神收回，看向扯她辮子的人。她疑惑地開口：“長生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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